1
他们自小相识，结婚至今已经共同生活了几十年。
他叫宋文轩，她叫王翠英。
她的一条腿在小时候就是瘸的，为这刚来城里的时候没少被人笑话。
他的同事都在背后偷偷说：“白瞎宋老师这个人了，人长得相貌堂堂，脾气还好，业务上也有一套，就是娶个老婆，学历低不说，怎么腿还是有问题的。”
学校给职工家属安排工作，她被安排进食堂做点散活。
住校生多，忙完了总能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星。
只要没有他的晚自习，他都愿意等她下班，扶着她坐在自行车后面载着她回家。
他话不多，一路上都是她在讲，哪个孩子吃饭节俭，哪个孩子习惯不好。
有好几个他们班的孩子见了她就叫师娘，嘴巴特别甜……
他有时候应和两句，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骑着车子，享受晚风扑面而过的清爽。
这个场景伴随着他两次升职称，两次分房，伴随着她生孩子、下岗，自主创业开早餐店。伴随了许多年。
2
年轻时的他没有什么特别兴趣，只是喜欢写作，喜欢教书。
她就做他第一个读者。
其实他知道，她从小不爱读书，却每次都装着看得津津有味，最后总是断断续续说大段大段鼓励的话。
他也会笑着逗她：“难为你搜肠刮肚想的这些词。”
她就把手挡在脸上笑，一半不好意思，一半得意。
她也常常帮他邮寄稿件，每次都是兴高采烈的。不管中不中，投进邮箱都是满满的希望。
即使有的信件投出去杳无音信，她也会说：“最起码你的字最漂亮。”
他常常疑惑，那么累，那么苦的日子，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，吃不好喝不好，钱总不够花，每天都要为生活奔波。
有时候他觉得焦头烂额，她却总能一直那么开心。
她总说，我心里想着有你就知足，有你就好。
他们后来分到的家属楼是一楼，有个不大的小院子。
院子里种了两棵石榴树，一棵柿子树，还开垦出来一小片菜地。
她喜欢种蒜、黄瓜、西红柿、茄子，辣椒，都是时鲜的家常菜，自家吃不完，转手就可以送给邻居。
他还在她的要求下垒了个小小的鸡窝，养了三只鸡，用绿网子做好遮阳。
起初怕邻居有意见，问了二楼，又问三楼。所幸两口子人缘都好，大家乐得做顺水人情。
这样子忙忙碌碌地过了许多年，两个孩子都长大了，成家立业了，他们也老了。
那一年他突然中风了。
儿女们都说，两个老人别单独住了，或者在儿女家轮流住，或者选好在谁家一直住，都行。最起码方便大家照顾。
病房里，孩子围着问他，去我家好不好？
他只是摇头。
最后还是她握着他的手说：“你爸哪儿都不想去，我们还是回我们的小院子，你们常来看看就好。我做的饭他吃得习惯，家里的床他睡得舒坦，你们孝顺，我们知道的。”
他有好长一段时间要坐在轮椅上，她个子小，还瘸着一条腿，搀扶起来确实不方便。
他恨自己不争气，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：“拖累你了，老了老了，还拖累你。”
她只是笑，用毛巾耐心地帮他擦脸，推着他到院子里的树荫下。
她一边收拾菜园一边和他说：“晒晒太阳也补钙，比吃那些药好。”
偶尔走到他跟前，手里拿着两个刚摘的西红柿凑到他嘴边：“闻闻，自己种的味道才正，这是第一波红的，等下给你拌白糖吃。”
吃饭的时候他的手不稳，筷子一直掉，她一遍遍地捡起来，没半点怨气。
他憋着劲儿问：“你不烦呀？我自己…..都烦。”
她还是一脸好脾气：“怕我烦就早点站起来，把话说利索了。咱们就是要练，大夫说了，能恢复好。”
3
他总想着自己瞎写了一辈子，怎么没把他们俩的事儿写一写呢。
那些睡不着的夜晚，思绪如潮，过往就一点一滴地浸染进来。
他们来自同一个小山村。
她小时候胖胖的，矮矮的，山风吹得小脸常年红扑扑的。
从小她就厉害，小腿蹬得飞一样，像个快乐的小尾巴一直跟在他们后边。
只是大家都不愿意和她玩，又不敢明说。
第一，她爹是村长，是个欺善怕恶的人。大家都怕，也都恨。
第二，她娘在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了。她是家里的独苗，谁让她受一点委屈，她爹必然要登门骂一阵子，不然就给家里大人个小鞋穿。
所以甩掉她，成了当时孩子群每天需要完成的任务之一。
不记得是几岁那年，她追他们的时候，重重地跌在石阶上。
他只记得风里第一次听她哭出声来，她说，好疼。
他本想跑开的，又不忍心，一步步蹭过去，说：“你没事吧？”
谁想她一下抓住他的腿，眼里还有眼泪，却笑着俏皮地说：“抓住你了吧！看你们还跟不跟我玩。”
他想打掉她的手，转身走，看到她膝盖上渗出的血，最终叹口气。
还是到山边拔了两棵铁苋菜，随手用溪水洗干净，揉碎了帮她敷在伤口上。
他嘴里抱怨：“你跑那么快干嘛？好歹要看路呀。”
“跑这么快还撵不上你们呢，慢了连你都没影了。”
他把石头丢在溪水里打水漂。她坐在他旁边，也想试试，却怎么也打不好。
她说：“你把窍门告诉我，我咋弄不成。”
他憋着笑说了句：“因为你笨。”
回去的时候，看她疼得呲牙咧嘴的，他就背着她回去。
长长的山阶走走停停，两个人聊了很多孩子话。
她过一会儿就会说一句：“宋文轩，以后我跟你玩好不好？”
他开始不说话，问急了终于说：“你看不出来大家的意思么，你是不是真傻？下次别追我们了。”
她沉默了一会儿，小胳膊拉得他紧紧的：“我知道，我是怕我说出来，更没人和我玩了。”
他不说话，走了很长一段，又说：“好吧，我跟你做朋友，陪你玩。”
他小时候就喜欢看书，可是山村闭塞，唯一能探究的只有课本。
山风阵阵，吹着叶子哗哗响，他在树上，她在树下，听他讲书本上的故事。
她爹再到乡里开会，她缠着要小人书。
她爹惊奇地问：“你看得明白么？”
她自豪地说：“有文轩呀，他能给我读，他什么字都认识。”
始终记得那个夏日的午后，在溪边树荫下，他们并肩坐在石头上。他一边看书一边讲给她听。
有的字他也还不认识，要对照拼音看，读得慢一点，她就用小眼睛撇一撇：“又不会读了？”
他挠挠头：“你还听不听？是阳光有点大，有点看不清。”
4
他十五岁的时候，她十三岁，是他名副其实的小尾巴。
他们上学一起，放学一起。那些日子好像石阶路上的光斑，每天都平淡无奇，每天都会出现，每天却又都不一样。
他们第一次决裂是为她堂哥的婚礼。
她爹帮着亲戚用极低的价格，强行买了他大伯家打造的一套好家具。
他大伯是村里有名的木匠，这套家具也是为了自家儿子将来结婚用的，从选材到制作都付出了极大的心血。
她爹说得漂亮：“我家侄子结婚着急先用了，等有时间，你再给娃打一套，反正他还没定下来。”付的钱却不足市场价格的三分之一。
大伯气得两天没吃饭，却又不敢得罪村长，只能深深压下这口气。
他娘在他耳边说：“以后少一起玩，那家人村里谁不知道，早晚要遭报应的。”
他沉默着吃饭，她却兴冲冲拿着海碗冲进来，碗里是山村办喜事送的猪肉炖粉条。
她开心地笑：“宋文轩，你看我在碗底藏了好多肉，你尝尝。”
他随手打翻她的碗，冷冷说：“我不要。”
她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。
他娘走过来又劝道：“这孩子，真是臭脾气，人家翠英是好意，没伤着吧？”
她想说点什么，他却扭头跑了出去。
几天后，亲戚里年龄大点的两个哥哥拉着他，商量要教训一下村长，好好为大伯出这口气。
说到后边就有人提议，干脆把翠英哄山上去，哄远点，让她自己回不来，翠英是他爹的命根子，让他爹好好着着急。
最后他们说他跟翠英最熟，让他去。
他一梗脖子：“我不去。”
大表哥攥着他的衣领子：“那大伯就白吃亏了，你这叫吃里扒外。”
他也不示弱：“有啥事找她爹，和她有啥关系？”
另一个表哥在旁边说：“那谁让她是他闺女，他家没一个好人。”
他说：“我不管，你们动她，我肯定去告诉她爹，是你俩做的。”
那时候他们已经很多天不说话，她总是跟在他身后不远处。
他知道只要他回头，对她笑一笑，她一定会跑过来。
可是他没有。
唯一一次，她把一张纸条丢在他脚边，又跑开，远远看着他。
他用脚把纸条踢得好远，看着她抹着眼泪跑了，他又折回来捡起那张纸条。
那几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，写着：你别气了，等我长大挣钱了，我把钱补给你大伯。
他们还是有了行动。
那天夜里八点，村里的锣敲得铛铛响。
“翠英不见了，大家都帮忙找找，谁看到了说一声。”
他奔向表哥家，路上有遇到寻找的乡亲嘀咕着：“他爹说，放学就没看到她。吃晚饭还没回来就慌了。”
又有人说：“挺大个丫头就在村里，不能跑丢呀。”
他砸开门，冲进表哥房间说：“我知道是你，你们把她扔哪儿了？”
“你喊那么大声干嘛，是她自己愿意去的。”
表哥喏喏地说：“这么晚了也不好上山了，明天去找吧，夏天一晚上又冻不死人，在仙人坡。”
他重重地推了表哥一把，冲出门往山上奔，路上鞋甩丢了都不知道。
仙人坡是个大坡子，根本没路，村里的猎户爱在那里弄个小陷阱逮兔子。
他什么都没拿，只是一边奔，一边喊：“英子……英子……”
是几点钟听到她回应的，三点？四点？
是他悲伤地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真见不到她的时候，她喊他：“宋文轩，你别跑过来，这边有夹子！你小心！”
她的踝骨和半个脚掌被夹子夹到了，血肉模糊。
他帮她收拾伤口，背着她往回跑。
她说：“你慢点，这边好多夹子，别踩到。”
他突然生气，大声喊：“知道这里不安全，你还跟着来，你怎么这么蠢！”
“可是万一你真在这里等我呢？其实我知道他们诓我的成份大，可是我又觉得也许你真在这边等我。”
“那天黑了，你不会找个地方躲躲，天亮再往回走么？”
“我怕家里着急，刚才我听到有东西叫，我有点害怕。我也怕你进山找我，找不到乱跑，你一着急就不管不顾的。”
“特别疼吧？”
“宋文轩，你还生气么？”
“你忍忍，咱们要赶紧下去，找大夫看看。”
“可是宋文轩你还生气么？”
“我没生你气。”
“那你生谁的气？”
“我生我自己的气，我不该打翻你手里的碗。”
“是呀，粉条下面全是肉，我把那锅里的好肉都挑出来放里边了。”
……
夜色拢过来，像一个漆黑巨大的影子。他背着她一路狂奔到汗流浃背。
5
她的腿还是没治好，就这样瘸了。
她始终咬死，是自己想去看看有没有人猎到小兔子，才去那边玩的。
那一整年，她爹都用恶狠狠的眼光看着他。
他想如果不是那么多人可以作证，他一直在家里，在附近，她爹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善罢甘休的。
再后来他去县城读高中了，她因为腿的原因没有去。
每个月末，她总爱走很远的路等他。
像小时候一样，从兜里拿出鸡蛋、花生、糖果塞给他。
村里慢慢有了闲话。
先是他妈和他说：“家里供你读书，你爹说你读到哪里供到哪里，就是想让你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。你可要争争气，把心思都放到学业上。你和英子始终不是一路的，要少来往。”
接着她爹也对她说：“那个娃还在读书，咱乡下十六七结婚的也有，要真好就跟他定了，定不了就别走那么近，人家考出来成了凤凰，你就鸡飞蛋打了。”
她在屋子里半天不说话，最后只说：“我的事，不要你管。”
再送他走的时候，她有了心事，再不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，只是默默跟在后面。
他回头跟她说：“你信我么？”
她说：“信呀。”
他说：“信就好，我不会变。”
她笑得极甜：“你不变，我也不变。”
他读大学的第二年，她爹出了事，连夜被公安带走。
他始终不知道那段日子她经历了多少人世荒凉。亲戚们树倒猢狲散，纷纷和她家划清了界限。
曾经吃过她家亏的人也都站了出来，有砸她家玻璃的，也有在院门外指桑骂槐的。
他妈看不过去，在给他的信里写道：“都说物以类聚，可是英子这些年其实没少帮大家，也没少和她爹闹。摊上这样的父亲，不是人之所愿，很多人的做法也确实让人寒心。倒是英子让人高看，不仅没有颓废下去，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活，面对责难也没有自暴自弃，这姑娘挺坚强的。”
他的心早已飞回了那个山村，再三和老师保证下，请假回了家。
他没进家门，直接去了她家，临近却听到了吵闹声。
有人扯着脖子喊：“你爹是什么东西四邻八方谁不知道，你还拿自己当什么金凤凰，更别说还瘸了条腿，好心给你提亲你还以为自己金贵？你等你的大学生吧，等着去城里过好日子吧，就怕最后大梦一场空哦！”
后边是一场哄笑。
他听到她的声音：“我是不是金凤凰和你们有什么关系？我瘸不瘸腿又和你们有什么关系？我和宋文轩好不好又干你们什么事？我爹做错了事，我爹接受了改造，接受了惩罚，你怎么不把自己的闺女说给傻子？”
他推开众人走进去，看到她站在院子里，眼睛亮晶晶的。
她看到他眼里有疑惑，更多是欢喜：“你咋回来了？”
“我未婚妻家里出了事，我娘说我咋能不露面呢，我请假回的。”
他拉住她的手说：“你的终身大事咱俩做主就行了，别人就不用操心了。“
又转头对众人说：”英子是啥样的人，全村都知道，要是因为她爹的事，谁再欺负她，拿她报复，我们就用法律维护自己，我们不怕！”
她的泪水一下子迸出来，从那时起，他们再也分不开了。
6
他们一路走过来，就这样过了几十年。
他至今不太理解电视里演的那些，夫妻离心，撕心裂肺的。
孙女有时候和他聊天，会突然问：“爷爷，你这辈子就没喜欢过奶奶之外的女孩么？”
他说话已经不利索，还是断断续续地说：“别人，能有，你奶奶对我好么？”
“咱们院里的人都说，我奶奶配不上你，说我奶长得一般，年轻时候你长得帅有文化，我奶腿还不好。”
“他们，瞎说！我喜欢，你奶奶，又不是因为……她的长相……和她的腿。好看的，多了，腿好的，也多，王翠英，不就一个么……”
孙女也会问奶奶：“我爷爷从没让你生气过么？你俩咋一直不吵架？”
“咋不吵？吵架非让你们看见呀。”
“那吵架了，我爷爷哄你么？你俩谁先搭理谁？”
“吵架了，就都不说话了，然后谁有话茬就说别的，说着说着也就忘了吵架了。俩人过日子不能不计较，也不能多计较。不开心了就多想想对方的好，想着想着就不生气了。”
天凉了，他的身体一天天有了好转，不用再坐轮椅了，她就成天陪着他练习走路。
最初只能一步一步蹭，她扶着他，他拄着拐杖，累了就坐在小院的石凳上歇歇。
后来，他能自己拄着拐杖走了。
傍晚的时候，她给他铺上软软的坐垫，从树上摘下熟了的石榴，一点点把皮弄干净，再把果肉放进他嘴里：“甜不甜？”
他笑着点头。
有三三两两的孩子放学跑过，看到他们随口叫：“宋爷爷，宋奶奶。”
她喊住跑在前面的孩子：“跑那么快干嘛，等等后面的，别回头她为了追你们摔了。”
又摘下石榴分给他们：“奶奶家的石榴甜呢，你们分着尝尝，你宋爷爷都说甜。”
他靠在石凳上看她，她的头发已经花白，满脸的皱纹，腰也不直了。
可是她笑起来，还是那样的明媚好看，依旧带着小时候的赤诚与天真。
这一辈子，他好像从没说过“我爱你”之类的肉麻话，但是，他从心底知道，自己是真的爱她的。
或许爱情最美的样子，便是此时此刻，能看着白发和老态的彼此，却依旧有热血与暖意凝在心头吧。
远处天空飘着浓稠的晚霞，他忽然想到了那句诗：终身所约，永结为好.